“留个念想”或“立此存照”
◎黑择明
虽然几经修改,我们依然能看得出张艺谋的电影《一秒钟》讲了一个关于“丧子之痛”的故事。尽管结尾换成了一抹亮色,我们依然可以猜测故事中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甚至可能更早就不在了。也只有这样解释,张译的表演才能说得通,否则便有过火之嫌;也正因如此,片头的沙尘暴和漫漫黄沙便不再只是一道景观——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或许这样说更准确:时代的风暴刮到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沙尘暴。与其说这是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不如说这是记忆中尚未愈合的一个创伤。
丧子之痛不是一般的苦,旁观者其实无法感同身受,如何表达,非常考验艺术家的水平。
失子之痛 痛何如哉
很多读者都读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苦恼》。一个马车夫儿子死了,但他还得继续营生,他忍不住向乘客倾诉,得到的却是冷漠的反应,鸡同鸭讲的闲扯,以及命令他赶紧赶车的呵斥。他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竟然无人可诉,“他的痛苦如果从胸膛裂开,涌出来,那会淹没全世界的”,但没有一个人看得到,没一个人愿意听,最后他只能跟自己又老又瘦的马儿倾诉。契诃夫的高明在于他用一种本来属于喜剧式的荒诞感表达这种悲伤,这种荒诞感在引发读者同情心的同时,还有对自身与人类命运关系的体察,这便“高级”了。
然而,大多数作者难以在“感动”和“深挖”之间做出平衡,尤其是电影——它太依赖观众了。电影中不乏丧子之痛的题材。王小帅的《地久天长》不是也想把“时代的一粒沙”平均地分摊给每一个观众吗?但是从目前观众的接受来看,“感动”和“深挖”都明显不足。再如李沧东的《密阳》,只有用心的观众才会体察全度妍扮演的女主角为什么会“失子惊疯”,大众情节剧的观众只会觉得她“作”。而匈牙利导演拉斯洛·杰莱斯的《索尔之子》,这是一部新颖而深刻地将“丧子之痛”置于“历史之恶”中的电影,但对于当下我国文化语境中的大多数观众来说,它是难以吞咽的。
讨个说法 留个念想
无须讳言,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并不擅长哲学思辨,思想领域甚至是他的一个短板,特别是当他使用“色彩符号学”的时候,比如《英雄》之后的大多数作品。但是,他又具有一个其他导演不具备的优点,这个优点可以弥补他的短板,并使得他的作品具有足够的价值。那就是在表达中国民众的情感和态度时的质朴。或许会有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但我们只要想想,我们的不少影视剧,甚至包括一些“爆款”,在情感表达上有多么别扭、做作、粗鄙就知道了。艺术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就是虚假,而在情感表达上的虚假尤其刺目。
虚假,并非虚伪,而是多年来包括流量经济、应试教育在内的时代病的综合结果。而张艺谋的电影让我们知道,乡土的中国是有教养、讲礼数的,即便面对时代风暴和人性悲剧的冲击,依然保持着某种“庄严”。
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奖的《秋菊打官司》。巩俐饰演的农妇秋菊,只用“讨个说法”四个字就证明了这一点。这句简单质朴到有点“愣”的话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明。这其实正是普通人对宏大叙事的回应。张艺谋所偏好的演员,巩俐、章子怡都适合表达这种态度,甚至《一秒钟》里的这个演刘闺女的女演员也具有这个特点。“讨个说法”这句话由她们说出来是质朴的,毫不做作的,因为这种表达是不卑不亢的,是在碾压个体的,强大的风暴面前个人权利的主张。而这种主张的表达是如此体面、自然。
《一秒钟》也有类似的台词,只不过没有经过演员之口说出来。即便是物质匮乏的年代,老百姓家里也有一本家庭影集,保存亲人的照片,是为了“留个念想”,这是最朴素、最基本的伦理。而有悖于这种伦理的某种历史逻辑便具有了荒诞性,这种荒诞性正是《一秒钟》的深层内核,所有的故事都由此展开。
立此存照 温和坚定
当然,我们可以要求导演对这种荒诞性有一种更深入的思考,故事的人物更为饱满、立体,层次分明,毕竟我们的电影也曾经创造出来过《芙蓉镇》中的李国香这种入木三分、鞭辟入里的人物形象。然而历史文化语境已然不同,这种“留个念想”的表达在今天已成为一种奢侈。而作为经历过历史风暴的张艺谋同时也创造过中国电影的海外最高票房,他的选择却是没有什么票房卖相的“归来”——尽管在《归来》中,该“归来”的并没有“归来”,欲言又止,但是他一再选择进行这种“历史的回溯”,又是为何?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上映过一部很cult的恐怖片《黑楼孤魂》,如今被网友封为“神作”。但网友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部“神作”中的一些细节,影片中死于历史之恶的少女,一再“归来”的原因是因为没有被好好埋葬,没有得以告慰。该来的终究会来,无论以怎样的方式。
黑泽清的恐怖片《暗房秘密》不正是道出了照片最原始的秘密吗?在银盐相机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仿佛灵魂也被保存在底片上。在这种最初的意义上,家庭的影集是一种最朴素的怀念方式。
张艺谋在考电影学院之前,曾经有过丰富的拍照片的经验,并且获过奖。照相的意义和现在随手可得的手机自拍照不同,现在泛滥成灾的网红式的图像证明了我们不想接受、不想成为真实的那个自己,而“照相”这件事情是有仪式感的,我们满怀期待地去接受那个“我”。
范电影剪下的两格胶片对于张译饰演的父亲来说是值得付出一切的。所以当他被抢去了底片,等于第二次失去了亲人。他被剥夺了“留个念想”的权利,这是如此朴素的诉求,因而更荒诞。那么,《一秒钟》便是将这种荒诞“立此存照”。“立此存照”一般是当事人怕这件事情会被遗忘。张艺谋今年七十岁了,他选择拍这个故事绝不是偶然,而且这一次他将“立此存照”的意图表达得如此清晰,也如此质朴,他的气息实际上是温和的,但却是坚定的,和当年秋菊的“讨个说法”一样坚定。当我们再过十年来看时,可能会有更多的体会。
导演的“愣” 演员的“隔”
或许与籍贯有关,张艺谋喜欢叩问历史,并没少因此受到嘲讽、奚落或批评,可他依然如故。尽管他的思考常带有较多的局限性,也难免被潮流挟裹,但是这种叩问的态度是和秋菊一样有点“愣”的,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叩问的是一道石墙……
佛陀可以告诉失去独子的婆罗门女解脱的方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佐西马长老可以用天国的许诺安慰失去儿子的商人妇,而他呢,只能让张译去用他的光头撞墙,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是不知道,其实大多数人都没那么容易对别人的“爱别离苦”发生共情。影片中,虽然个个看似好人,可哪一个他不明白,身后都装了一根毒刺?如果条件具足,应当拍出这个故事不可或缺的恐惧感——不是表面上的恐怖,而是内在的恐惧。
张艺谋这一次最智慧的选择就是在电影手法上做了减法,包括使用传统现实主义的手法,不再“色彩符号学”,就连他最擅长的“景观艺术”都很克制,故事线条的清晰明了,都为这部影片加了分,使其成为一部“以小见大”的电影。
当然,遗憾也是难免的,除去删改留下的种种痕迹之外,这部影片两个主要人物的故事线是有些抽离的。张译与刘闺女的关系设置虽然有点像杀手莱昂与玛蒂尔达这种又似父女、最后又有某种情感流动的关系,但看得出来这条线是为了剧情推进而设的,刘闺女的戏像是为了写而写的,情节冲突的营造似有刻意,并且某些情节和细节的可信度欠奉。
演员同样也有遗憾。女演员的问题并不在于演技青涩,相反在于她受到的训练,使得这个角色第一眼看上去就好似儿童剧院扮演小男孩的女演员,而非流浪儿。在这里又带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包括张译在内的年轻一代演员与这个故事内核的隔膜。张艺谋对演员的掌控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很少翻车,我们只要看他对业余演员的调度有多么精彩就会知道。而实际上,这也反映了年轻一代观众已经对这场沙尘暴感到陌生,难以产生代入感了。由此我们也可以推测,“历史的魅影”虽然可能再来,但必定是改扮了另一副面孔出现的,但他们将会拍出属于自己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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